【人物名片】
王丽堂
中国曲艺牡丹奖“终身成就奖”获得者、扬州评话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新中国曲艺60年“突出贡献曲艺家”等。
春和景明,万物复苏。在一个春风和煦的下午,王丽堂在南京的家中,回忆起自己的艺术人生。以及她和爹爹(祖父)王少堂的往事。
王丽堂和祖父王少堂
小时候名叫王敏华
三岁就能学着说书
我原名叫做王敏华,小名叫华子,别人喊“华子”“华子”,我就答应。后来,也是我爹爹想起来,有位说书的前辈,也叫什么华,我就不好叫这个名字了。
我出生在扬州多子巷,这个地名很吉利,多子多孙的意思嘛。我小时候就很嘴甜,坐在家门口,看到岁数大点的女子,就叫“太太早”,看到年纪轻的,就喊“姨娘早”,可见我在语言上是“天才”。人家说,这么大的孩子,说话伶牙俐齿,清爽呢。
我三岁就会说书了,没有人教,每天早上,都有好多同行聚在我家,闲谈,谈的都是书上的事。你说的《水浒》,他说的《三国》,都要互相交流,还有前一天观众的反映。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听,听着听着就听会了,但是不长。有人就说,华子,你这么神气,你听得懂呀?我说你们不就是说书嘛,我也会说几句。我就把小板凳一摆,开口要父亲把醒木给我。大家就都哄笑一堂,笑我居然还晓得要道具。我就醒木一拍,说道:“景阳冈武松打虎”。这时,爹爹摇摇头,说错了,要打头说起。我说知道了,我再说的时候,手一抬,把头一打,这样“打头说起”,爹爹他们看到,笑得不得了。
王丽堂与祖父王少堂、父亲王筱堂
第一次登台是在镇江的书场
爹爹曾“躲”台后听书
第一次登台是在镇江的鸿福全书场,现在估计都没有这个书场了。我在镇江登台时,还没有正式挂牌。有人看到我来了,就让我在正式说书前,在前面加演一段。我把小板凳摞在椅子上,我就坐在小板凳上,要不然下巴都在桌子底下,别人都看不到我的脸了。我还是“打头”说起,先打头,直接把那些书客们笑得不得过。就这样,弄上一小段。
那时候,爹爹和父亲对我说书这件事有矛盾,父亲支持我说书,但是爹爹不肯。爹爹他看到在旧社会,很多女说书艺人的命运都很惨,碰上个泼皮无赖,往往声誉不保,所以他舍不得。他希望我读书,到银行、邮局上班,那样的行当体面。
后来我们去了上海,三代人都在上海,正好遇到解放上海。有一些解放军的干部来到我家,登门拜访。为什么看我爹爹呢?哪晓得他们是老朋友。我爹爹没有参过军,但是他坐过8个月的牢。我爹爹以前在上海书场说书,日本人坐在底下听,不懂规矩,大呼小叫,结果被书客们轰出去了。结果这就惹毛了日本人,就以抽大烟的缘由,把我爹爹抓到大牢里去了。牢里被抓的人中,就有共产党。我爹爹当时不晓得,就和他们哥儿弟兄的,好得很,谈得来。解放之后,他们穿上军装就来看爹爹了。我爹爹一开始吓一跳,后来自我介绍,这才相认。解放军军官看到我,就问我说书没有。我说没有,爹爹不让我说。那些军官就说,老太爷啊,你落后了,现在解放了,解放后你们就不是艺人了,你们就是新中国的文艺队伍!王家的书,一定要有人继承,不能丢的。这样一来,我爹爹思来想去,香烟抽抽,终于同意了。
十岁正式挂牌,要起个艺名,请费骏良起的,既要温柔一点,也不能过分妖娆,最后就定了一个“丽”字,叫做王丽堂。
之前是跟着爸爸学书的,后来爹爹把我接手了。在学书过程中,难忘的事太多了。在南京大红楼书场,三代一起说《水浒》。父亲早场说后《水浒》,我是下午场说《武松》,爹爹晚场说《宋江》。我天天下午上台说书,父亲就坐在台底下听,脸对脸,我也不怕他,我说我的,他听他的。我心想,你不要看着我,我说得好、丑,我都不看你,相当于你不在,我也不怕你。但是我怕爹爹呢,我不准他去书场。他要是往底下一坐,我就抖,抖就说不出来了。就这样,说了十头八天下来。有时候回家,爹爹也会问我,你今天书哪里说得不对吧?我嘴上强硬,但是心里不除疑,爹爹怎么说得这么准的,他又没有去书场。有次我在说书时,说得神气得很,突然听到一声强忍的咳嗽声。我嘴上没停,耳朵听到,吓了一跳,这不是爹爹吗?等到说完了,回到家,我对爹爹说,你今天犯错误了吧!爹爹说怎么犯错误啦?我说你在后面听书的吧,咳起来了!爹爹就笑起来了,还承认了错误。我说你明天干脆就坐在前面吧,我批准了,省得躲在后面吓人。后来我想到这段往事,眼泪水直淌,爹爹为了教我,如此用心,躲在台后,咳嗽都不敢大声。
退休前用大炮打老虎
出书是为了弥补爹爹遗憾
退休之前最后一次登台,是在南京,参加一次重大接待任务。省文化厅通知我去表演,让我表演3分钟《武松打虎》,这就让我为难了,武松一拳打出去,还要说半天呢。我最后想了个点子,不就是打虎嘛?我就没有用三拳两脚,我就让武松蹦起来,一炮把老虎轰死了。什么东西最快,就用哪种嘛!把老虎打死就行咧!结果,底下观众都笑得前仰后俯。
王派《水浒》主要是四个十回,《武松》《宋江》《卢俊义》《石秀》,这四个十回,主要区别还是在于人物。武松是大英雄,做的事都是顶天立地的。宋江又是一个调门,比较文雅,说起话来不是武松那样豪迈,但是跟人谈起心来,功夫很深。比如李逵,李逵什么人的话都不听,就听宋江的。宋江对人厚道,对穷人都会救济。卢俊义这个人物,我觉得没有特别的特点,性格固执,不讨喜。石秀和武松也不好比,两回事,武松也杀嫂,石秀也杀嫂。武松杀嫂是为哥哥报仇,有情有理。石秀杀嫂,就是有点多管闲事了。
我们调到江苏省,我和爹爹一起来的。后来爹爹回到扬州,就准备录音出书。书一出来,爹爹在家急得跺脚。主持整理出书的人,是有学问的,但主要是在文学上,而我们是口头艺术。在转换过程中,就呆板了。而且有些情节,比如“叉杆调情”“金莲戏叔”都删掉了,认为是淫秽的内容。很多诗词歌赋,也都没有了。你说我爹爹急不急?精华都没有了。我说爹爹你别急,慢慢重来,爹爹急得说,重来呢,怎么重来呢!
有一段时间,书没有办法说,还要下乡劳作,我的意志消沉,很多事都不如自己的心愿。我想想,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就是没有了却爹爹的遗憾。所以,等到我的四个十回出版后,我把稿费全部捐了出去,我就是想只要有人来学,就要发奖金。
评话演员要“德艺双馨”
还曾学习康重华张慧侬
我对扬州评话后人有很大的希望,人要走正道,说书也要走正道,所以说“德艺双馨”,德在艺前面。一个合格的扬州评话演员,人品要好。一个人的人品好,说的都不同。要厚道,要宽让,不能妒忌,要时刻谦虚。说书里有很多噱头,噱头也要说得有水平。不是说在台上舞神弄鬼,挤眉弄眼,不是这个意思,要用语言,要用表演吸引观众。
女性演员就更不能用低级的表演来取悦观众了,女性演员说评话,说实话是蛮痛苦的。比如书上说到李逵,不表演李逵的形象,观众不满足。真正表演起来,其实很为难自己。后来我就慢慢琢磨,叫做“似弄非弄”,能用语言代过的,就是最好的。
我还是比较好学的,不是嘴上说,而是真正学。比如扬州的康重华,他的父亲是康幼华,祖父是康国华。他和我父亲是一辈的,他也不是跟他父亲学的,他是跟高再华学的,高再华是康幼华的徒弟。等于说,康重华是跟自己父亲的徒弟学书的。
高再华在台上,嘴头干净,很多内容都是康家的。虽然没有康幼华那么潇洒,但是有自己的风格。我在台下看康重华说书,发现他有时会愣而愣的,我估计是书不熟。但就是这种愣而愣的,反而就成为康重华的风格了。这就是他的特点啊。我跟着康重华,也学了不少。
还有张慧侬,你要真正内行,才能知道他的好。我来到南京后,团里也有不少苏州弹词的演员,有的苏州演员就说,听不懂张慧侬的书。我说这不是张先生的错,是你们的错。张慧侬的书,如同竹筒字倒豆子,一说到底,涓涓不断,这也是一家功夫。而且他书里有“阴噱”,就是在你不注意的时候抛出来。
爹爹能够博采众长
一生铭记爹爹恩情
我爹爹年轻时,也碰过瘪子的,不是说一上台就火了,他还说过《七侠五义》,就是因为说《水浒》不卖钱,所以他才说这个的。
爹爹后来之所以能够成功,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爹爹能够吸收很多其他演员的优点。梅兰芳他也看,普通的演员他也看。大年三十晚上,我们不演出了,爹爹就带我看戏,梅兰芳的,马连良的,尚小云的,他们的戏我都看过。有一次去看戏,舞台上还没有人出场,但音乐一响,下面掌声雷动。我说这怎么回事啊?爹爹说,今天带你来,不是看戏的,你听听这把京胡!这是李慕良的京胡!我说听这个有什么用?爹爹就说,日后总有你能用得到的东西。再谈说书,角儿的书他听,普通的说书人他也听,取得众人之长,摒弃众人之短。所谓长短的评判,就要看个人了。
爹爹一辈子胃病,吃不了饭。但是人总要吃饭,饭要煮得烂,烂饭还要放在铁锅里炒。爹爹吃饭不讲究菜,但喜欢喝鸡汤。他不喝酒,看到人家喝酒就翻眼睛。爹爹经常咳嗽,医生告诫他,香烟少抽点,对肺不好。医生前脚才走,后脚爹爹就说,这个医生水平不行,我天天痰堵得难受,我抽烟是用来拔痰的。
我在家给爹爹洗头,洗头时我给他用红头绳扎了一个小辫子,我说洗过头好过了吧,不仅好过还好看呢。我拿了镜子给他看,爹爹一望笑起来了,咯咯地笑,还说他十岁上台时,就是扎的红头绳小辫子。
爹爹胃不好,平时胸口就用绳子,吊个热水袋焐着。有天他跟我说,去夫子庙逛逛,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我就跟他出门了。没过多久,他走路一崴一崴的,他说怎么走路不顺当的,我一看,吊热水袋的绳子绊到脚底了,我就问他,爹爹你热水袋不想要了吧。
我想爹爹呢,我要是哭,三天三夜的眼泪都哭不完。爹爹的恩情,我一生都是难忘的。
【记者手记】
采访王丽堂,绝对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扬州评话说了几十年,那种书台上的风范,早就渗透在她的日常举止之中。所以,哪怕她只是寻常对话,总能感受到她藏在语言中的机锋和噱头,更何况,说到哪位演员,王丽堂总能惟妙惟肖演上一段,栩栩如生,那种神态,实在生动。
采访过王丽堂多次,在扬州,在南京,这次一进她家门,她就说,你来过我家的,上次的故事还没听够?是的,那么多往事,或是书台上的神采飞扬,或是书台下的命运浮沉,王家的故事,又岂是一两篇文章能够写尽的。每次提及爹爹,王丽堂的眼神或如孩童般天真,或如老人般黯淡,那都是内心之中,对于爹爹最深切的思念。
这么多年,犹记得2010年9月,也是在南京,牡丹奖的颁奖晚会上,王丽堂对着全国观众,大声说道:“我是扬州人,一辈子只说扬州话”。
记者 王鑫 实习生 孙婷 整理
责任编辑:煜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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