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冠注册_扬州版“人世间”|风雨百年我家三代女性缘深缘浅读书梦

妈妈和常州的表妹(外婆大妹妹的女儿)

妈妈和我

■燕小乙

●我的外婆

原是上海滩印刷业巨头家的小姐,但她只过了7年富家小姐的生活;家遭变故,识字的事从此再没有被提起

上海,严公馆。1927年10月9日。

这天清晨,上海滩印刷业巨头严成全的第一个孩子来到世上,女孩,取名严毛新。

59年后,当年的女婴成了我的外婆,总爱絮絮叨叨为我讲那时的故事。外婆后来又有了两个妹妹。三个女孩各有自己的仆人,她们与交际花一般的母亲生疏得厉害。父亲呢?印象中的父亲仿佛是很亲切的,只是很少能见到。他有点旧文人气质,有一次提起要为6岁的外婆请个先生认认字。但因为是女孩,还不用着急,请先生的事也就耽搁下了。1934年,印刷厂里一把熊熊的大火烧毁了严成全大半家产,包括几本至关重要的账据。本来是可以挺过去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产业没了,偌大的家业还在。偏偏他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气急攻心,居然一病不起,没拖多久就死了。这成了外婆一生的分水岭,那年外婆8岁,识字的事从此再没有被提起。外婆的母亲大把变卖家里的东西,维持基本的排场。后来,东西卖空了。唯一嫁入豪门的姑姑,不愿意再和她们来往,宁愿请陌生人打杂,也不愿外婆去家里做事。许多年后,外婆还说其实姑姑的心思她能懂,请自家亲戚帮佣会丢面子的。最后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外婆的妈妈改嫁到常州,三个女儿托付给娘家在农村的穷亲戚。女孩们散落八方,许多年后外婆说起自己的妹妹们,总是说“我常州的妹妹”“我扬州的妹妹”。并不宽裕的穷亲戚让外婆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浦东北蔡川沙县。从那时起,外婆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为了活命,她什么活都做。她只过了7年富家小姐的生活,那懵懵懂懂的7年还不足以让她成为一个“寄生虫”。我问外婆:“那你自己还想过要读书吗?”她摇摇头:饭都吃不饱,还想念书?

外婆的长女,长到6岁时,一场急病死了。她身边仅剩一个俊秀健康的男孩,漂漂亮亮的,叫国新。孩子8岁时,外婆带他到常州妹妹家作客,妹妹家呼呼啦啦一大群孩子,男孩们在狭窄的木头楼梯上打打闹闹,大人们各忙各的,也没去理会。突然阁楼间一阵喧腾,几个孩子的惊叫声、啼哭声、唤人声大作,外婆她们冲过去,看见小国新静静躺在楼梯口,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原来,不知道哪个孩子随手推了他一把,国新当即从楼梯的最高处直直滚落到台阶最低处。

外婆连眼泪都来不及抹,从此开始了当铺和药铺交替出入的生活,两三个月下来,原本不富裕的家庭四壁空空,周围人都劝她放弃吧,毕竟已经看遍了十里八乡的大夫,毕竟以后的日子还得过。

典当到还剩最后两件首饰时,外婆在一个夜里长跪,对着窗口一轮皓月暗暗祷告:“再当最后一回,如果还没用,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感动了冥冥间某种力量,后面的走向让人拍案称奇。那最后一回请的大夫,是个儒生模样的年轻人,把脉之后,开了一帖方子,让外婆去抓药,并说:“如果这药吃下去,能吐出污秽稠涎,慢慢就能好,不然,再吃什么药也不抵用了。”果然,那药吃下去,孩子的喉头开始“咕噜咕噜”作响,先是干呕,继之吐出了一大滩黑绿色的东西。那天之后,小国新开始好转,慢慢能下床了,最后几乎和常人无异。说“几乎”是因为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长过个子,摔坏的肩膀也是一高一低,脑袋看上去就像歪歪地架在高的那半边肩膀上,再难复原。幸好,据妈妈说,我舅舅,也就是小国新,从小成绩非常好,也很爱看书,外婆给他买了很多书。

●我的妈妈

外婆的一碗面汤,她又气息悠悠回转过来。然而终是幸运的,她上了学

外婆后来和丈夫一起支援江西,到了南昌新建县,这已经是新中国成立后的事了。1957年,他们又有了一个女孩,取名袁进华。这个女孩后来成为最爱我的人,但我从不肯老老实实喊她妈妈,我给她起各式好玩又好笑的名字,我叫她什么她都应,从不生气。

妈妈小时候遇上三年自然灾害,野菜吃到中毒,面色铁青,上吐下泻。小小的她坐在老式马桶上,突然头一歪,就晕死过去了。外婆的一碗面汤,她又气息悠悠回转过来。

然而终是幸运的,她上了学,不但识了字,还能写一手漂亮的钢笔草字。我读初中时,一天,政治老师让我们把卷子带回去让家长签“阅”字,我妈随手就写了一个大大的阅,并签上自己的名字。交给老师的时候,老师定定地看了一眼试卷,又看了我一眼,笑意盈盈地说:“是你家什么人签的?”

我说:“我妈。”

老师说:“你妈妈的字真好看!”

我的心里瞬间乐开了花,不仅仅是与有荣焉,感觉老师那就是在夸我,不,比夸自己还让我开心。一回去,我就迫不及待告诉妈妈老师的话,妈妈说这些都要感谢她的老师,尤其是她的初中——丰城中学的老师们,一时间,她陷入回忆,说出了很多让我很陌生的名字,我越听越惊讶,打断她:“等等等等,怎么你们中学老师一个个不是北大毕业的,就是清华毕业的?小小一个丰城中学,怎么名师荟萃啊?”

妈说:“丰城不大,可是丰城中学可不小啊,当年就是老牌名校。我们在学校的时候,中午午休都会有老师来带我们练字,每天,每个人至少要练半个小时,我们校园也很漂亮,特别气派,大门一进去,两排整整齐齐的樟树……”

初中求学生涯灿烂却并不长久,还没等妈妈毕业,即遇上运动,学校里乱了套。妈妈后来下到农村,在一个茶场里,先是学种田和割麦、学采茶和炒茶,常常被蚂蝗叮,两度被蛇咬,一待就是五年。就这样,错过了一生中最好的求学时光。终于,妈妈顶替了外公的工作,这才好不容易回到城里,成了一名油漆工。我不知道在那刚工作的两年里,年轻的妈妈有没有过不甘心?年少时的梦想在现实面前败退下来,这样的苦闷又该如何排遣?不过,把偶然的事件和命运等同起来,只是我从前的看法。后来我知道,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由内在因素决定的。看来,我们的道路常常偏离我们的愿望,甚至非常莫名其妙没有道理,但它最终还是会把我们引向自己看不见的目标。

1981年,单位要选送几个工人去建校学习三年,自己报名,通过考试选拔。

那时,距离我妈不得已放下课本,已经七年,所以她未敢奢望,直到化学老师找上门来。我妈的化学老师姓吴,是浙大高材生,母校是扬州中学。她一直喜欢我妈这个好学不倦的聪明女孩。吴老师只比我妈大十二岁,两家住得也近,楼上楼下。多年的相处让她们亦师亦友。她让我妈无论如何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一定要去考试,她来辅导。对一个女人来说,真正的命中贵人,既不是来给你说媒的,也不是提拔赏识你的,而是在关键时候,坚定不移、不由分说地把你往求知的道路上推的。

就这样,经过层层考试,妈妈成了名单上唯一的女生。有了专业知识“金钟罩体”,后来的她一路乘风破浪,终于成为一名建筑工程师,又凭着超人的严谨和过硬的专业技术,当上了技术科长。

●我

我那很不堪的数学成绩又发了下来,妈妈说了一席话,末了的那一句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小时候,我常常踮着脚尖仰着脑袋探望书橱玻璃后面砖头一样厚的书,书名尽是些我还念不通的名词。妈妈总是趴在一幅巨大的蓝图纸上划啊划的,她的工作很紧张,而且不允许出错。但是她有我,我那时很小,不断给她找麻烦。但她干起工作来像一个叱咤风云的女将军,英姿飒爽。那时我也想和她一样,成为一名建筑工程师。但这个梦没能维系多久,我是这样粗心大意的孩子,再简单的算术也很少能全对。而且,我的兴趣不在那上,我喜欢看书,看各种各样与课本无关的书。对我而言,快乐莫过于靠在阳台门框边陪伴一本面目可亲的书,安静的光斑舒服地落在纸头上,我的灵魂骑在纸背上,游走在原本不属于我的天地里。

我也是从书上才了解到生活并不仅仅是我们每个人自己经历过的样子,隔着时间的长河,越过空间的领地,有着那么多别样的、奇异的、精彩的所在。有一句话,深以为然,“我们无法控制生命的长度,可读书走路可以体验人生的深度和厚度”。如果说,这些年来,我没有辜负时间,那要感谢妈妈,是她为我推开一扇扇窗,我才有领略风景的机会。

当年的爸妈不过是两个白手起家的青年,在妈妈的激励下,我周岁时,爸爸考上了党校,远走外地。妈妈那份技术员的工资就是一家人的衣食来源。我读四年级的时候,全家人一起上街,我在新华书店一口气选了好些书,厚厚一大摞,爸爸还没开口,妈妈就已经把钱掏了出来,想都没想,全部买下。

妈妈是学理工科的,并不曾有机会多接触文学类的书籍。但对我喜爱的,她一向赞许有加,全力相助。我是在上了学以后和同学聊天中才知道,这世上原来有很多父母是只给孩子买参考书的。然而高中时,我终于因为偏科处于一种很迷茫的境地,对未来的路愈发看不清晰了。一次,我那很不堪的数学成绩又发了下来,妈妈说了一席话,末了的那一句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说:“我的女儿爱读书,那是我的骄傲!”妈妈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一生好强的她其实比我更需要安慰。

我刚上高二,妈妈不知道从哪借来了当年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厚厚一大本,上面有中国所有的正规院校详细信息,以及当年录取的分数、专业、人次。每天晚上,我做作业,妈就在台灯下看这一本书,一边看,一边勾勾画画,比我还认真。直到看到那本书脱了页,书脊上一条条白色的纵纹,一拎起这本大部头,感觉它在手上立马能化成几本独立的书,妈妈还孜孜地看啊翻啊。

就我文理偏科的弱点,妈妈帮我规划了三条路,分别是“超常发挥”“正常发挥”“发挥失常”,这三条路各自对应着她帮我精心挑选的几所学校。妈妈的规划让我的焦虑消失得无影无踪,高考对我而言,不再是畏途。

后来我当然没有发挥失常,我踩在了一本线上,就我偏科的情况而言,这个结果还不错。我来到了扬州,进了扬州大学,学了新闻与传播专业。这个学校是妈妈给我选的,这个学校每年文科在江西一省招的人数都在五名左右,竞争激烈,录取分数线基本上就是当年本省的一本录取线,招收专业和我最擅长的语文也对口。最后妈妈加了一句:“主要是这个城市很不错,我去过,我的化学老师吴老师以前就在扬州中学读书……”

就这样,我来到妈妈给我选择的城市——扬州,过上了儿时的理想生活——终日泡图书馆。时光轮转,现在轮到我,常常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本汪曾祺、饶平如、木心,按着妈妈的口味,推给她看。她现在年纪大了,得用老花镜才能看字。好几次,她和我抱怨眼镜多戴一会头就晕。名人的传记,汪曾祺的小说,老上海的故事,都是她爱读的。我总能知道她会喜欢读什么,一如她了解六岁的我需要读什么一样。

前些天读冯至的《杜甫传》,我突然想,没有杜甫的“全唐诗”会不会塌我不知道,但是,没有书的世界,我的天空一定会塌。孤独软弱的时候,我可以选择逃遁,时间之外有容我做梦的地方。有什么问题想不明白,那也不着急,一个个伟大的思想早已恭恭敬敬排着队等待我!

我开始明白幸福早已悄无声息降临,便不由得要感激,感激许多。我的外婆一生不识字,甚至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我的妈妈虽然上了学,历经千辛万苦学到了专业知识,但却错过了享受阅读的最好时光,半生忙碌;而我,自接受启蒙教育起,从没失去过书籍的陪伴,在对其他作家的阅读、再阅读中,我也成为一个习惯用笔来思考的人。这其中历经了半个多世纪,历史的变迁不经意间折射到我们祖孙三代女性身上——折射到的不过是一个点,但衍射开来,竟成为我们大不相同的人生际遇。

责任编辑:煜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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