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冠平台_【人世间】大水湾二十五平方米的幸福

我和儿子

大水湾的家

有人说只有水和时间才能开辟出新的河流,我觉得这句话可以延伸成好几个意思,看得见的是河流,看不见的是时间汇集而成的历史河流,于是人的一生就是在河流中跋涉的过程,而被水和时间反复冲洗而成的路就是记忆。我曾经面对一条大河整整生活了三年,当我离开它的时候才知道,它已经深深地流淌进了我的生命,成了我的日子。

三层的大楼,住着12户人家,没有卫生间和厨房,马路边有个公共厕所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认识老科长的,先生辞职前跟他是一个单位。先生因为单位没分到房子,一赌气辞职了。老科长来找我拔牙时,我认出了他。突然,他咬着棉球问我,孩子几岁了?我说三岁。他说,还住在十平方米的房子里?我说,是的。他说,十平方米怎么好住?不如我拿二十五平方米的房子跟你换十平方米吧,反正我那二十五平方米的房子暂时也没有人住。他虽然咬着牙,但我听出了他的真情,激动得热泪盈眶。我问老科长,房子在什么地方?他说,在大水湾。

大水湾是扬州古运河边的一个地名,位于城东。古运河流经此处时,突然折了一下,连同沿着古运河边的马路也形成了一个圆弧样的大湾。因为是大湾,才有了一大片空地,放眼望去,河水与马路之间的河堤间,挤满了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房屋。这些房屋是很久很久以前一波又一波的渔民登陆上岸后砌的,没有规划,但自然形成了一些巷道;而沿街那些低矮的房子,成了这条马路最繁华的商铺。这片老旧建筑又似乎反复修缮过,外表涂着新旧不一的水泥。即使有些窗户换了新的木头,或者换了铝合金的,给人的感觉仍然破落不堪。我的二十五平方米,就位于其中唯一的一座大楼里。大楼共三层,木结构,人字形屋脊,屋顶盖着陈旧的青瓦,墙是平垒的青砖,看不见一点水泥梁柱的痕迹。外层的红漆风吹日晒脱了几层皮,露出了实木,沧桑而沉重。楼道里没有窗户,如果白天不点灯,漆黑一片。过道从上而下隔着大墙,阴森而古板,让人感觉像电影中旧时有钱人留下的公寓。

三层的大楼,住着12户人家,没有卫生间和厨房。马路边有个公共厕所,每天一睁眼后,就得赶紧端着痰盂冲下去抢占茅位,生怕迟了要排队。即便这样,周边平房里的居民,向我们这幢楼的人投来的依然是羡慕的目光。

我天天抱着儿子站在阳台上……有一天,我的眼睛潮湿了

我的二十五平方米,在顶层三楼,两间屋由南向北,阳台朝南,阳台的一半隔成了厨房。站在阳台上,可以直视正前方的一条大河——古运河,从不远处由北向南而来,到了我眼皮底下再急拐向西流淌。我天天抱着儿子站在阳台上,看古运河的水潮,听古运河的涛声,争数古运河上漂行的船只,细看船上游走的船民生活。我常常高声吟唱不知从哪学来的一支歌,“千条船,万条船,千条万条来往像梭穿”……三岁的儿子也学会了,跟着我一起唱。有一天,我看见船上也有如我一样抱着孩子的女人,只是她只用一只手抱着孩子;可能是被我们的歌声吸引了,在行走的船上抬头看着我们……我于是和儿子一起向他们挥手,高喊,哎,你们好……黄昏的晚霞落入水中,女人被裹在了天地云水之间,先是迟疑了一下,接着放下孩子,转身挥起了她的一只手,我这才看见她的另一只衣袖空荡荡的,在风中在远离的船舷上飞舞着。我的眼睛潮湿了。他们的船上装满了黄沙和货物,破旧而简陋的设施让我与她之间的距离更显模糊而轻飘,我猛然觉得我拥有二十五平方米是多么的幸福。

就是这样,在清晨,在傍晚,在阳光下,在河风吹拂中……我感受着自由和快乐,我的房子是古运河边的景观房。

我一个人带着儿子早出晚归,自行车是唯一的交通工具。儿子很乖,常常坐在自行车后面,复习我教他的加法减法,有时还背诵唐诗。

潮水漫来的日子,成了大水湾人家一年中最困惑最无语的时光

对门住着王奶奶一家,在这里已经十几年了。她家的面积是我家三倍,住着六口人,有个孙子跟我儿子差不多大。王奶奶是个热心人,常常替我炒点萝卜、咸菜之类的小菜,天凉的时候还帮我炒扬州人喜欢吃的什香菜。什香菜特别好吃,我仔细看了又看,知道是哪些配料了,于是学炒了,除了咸菜、木耳、花生米、黄豆、黄豆芽、咸生姜、老百叶、金针菜、胡萝卜丝、萝卜干这十样食材,我还加上了腌制好的笋丝,味道更香更鲜了。先生早出晚归,我常常抱着儿子去她家蹭饭,偶尔也会烧点菜送到她家。

我为了显摆,常常喊一桌朋友来我家吃晚饭,一是看我的新房,二是品尝我的厨艺,三是看古运河夜景。站在阳台上,看远方的星空落在水面,波光粼粼,听静静的古运河水轻轻拍岸的声音,那瞬间的美丽会常驻我的梦中。

九月的一天清晨,王奶奶敲开了我的大门,严肃地告诉我,发大水了,下楼带儿子时小心!我蒙了,反复问她什么意思?她冷静地说,住在这里十几年了,每年的九月河水涨潮时,整个大水湾就会被淹,我们三楼没事,一楼的人家都淹了,还有那一大片平房的人家。噢!我惊魂未定,她又笑了说,别担心,潮水会退的,听说政府正在想办法呢。王奶奶的从容像讲着从前别人的故事。

潮水漫来的日子,成了大水湾人家一年中最困惑最无语的时光,家家户户都浸泡在水中,浸泡在来自古运河柔软而苦涩的怀抱中。我每天抱着儿子蹚过齐膝的水走出大水湾,回来时再蹚着齐膝的水爬上三楼。那些低洼处的平民,把家里值钱的电器和贵重物品都架在了高处。我出于好奇,蹚着水从他们门前走过,感觉一阵阵的凉快,从脚底而来。那是古运河沉稳而大气的潮冷给夏日的大水湾带来的灾难中的福利。在水中,在风中,似乎一切都很平静,只有我一个人漫步在水中的声音。一位坐在家中的老爷爷,穿着汗衫短裤,双脚泡在水中,正向过路的我送来麻木而无奈的眼神,却又很坦然。仿佛是常态,他接受了这样的亲吻,来自古运河的亲吻。阳光照在水面上,水面的波纹熠熠发光,光再返回来照在老人的脸上,晃动着的是某种特殊的元素,让我觉得是一张光与水的油画,是生命停留在某个时刻的呼唤。我情不自禁地问老爷爷,爷爷,苦吗?老人家笑了,张开了只有几颗牙的嘴巴,说,有吃有喝,比从前不知好到哪里去了……我有点感动。

我站在朝北的窗户前,可以看到另一番风景,很多人夜里卷起铺盖睡到了大街上,从古运河上吹来的习习轻风会吹进人们沉睡的梦中,这也许是一种惬意的美,公开地毫无保留地呈现大水湾人的日子。

我常常半夜起来,在床上摆放大大小小的脸盆

地上的水虽然没有影响我们一家,可天上的雨水却不时骚扰我的梦境。有一天下雨,我的床单被子湿了,天花板上潮湿了一大片,并集中在天花板某些凸出的表面,滴淌的频率与屋外雨声成正比。我盯着天花板发愣,为什么雨水滴落的地方偏偏是床的正上方?外面雨下得最大的时候,从床头到床尾有六个地方在滴。我常常半夜起来,在床上摆放大大小小的脸盆,这些脸盆已经影响到我儿子张牙舞爪的睡姿了。他清醒的时候,会与我们一起捧着脸盆等水,嘴里一直在喊,妈妈,妈妈,雨什么时候能停啊?还是先生聪明,他想出一个办法,支起了一顶蚊帐,并让蚊帐的顶部松弛下来,整个蚊帐像一只巨大的漏斗,把屋顶的雨水聚拢在了一起,于是所有的水便集中到了正中一点,也就是说,在床的正中只要放一个盆就够了。儿子能伸展开来,我们也能屈曲着过夜。伴着雨落的声音,我进入了梦里水乡。

我工作的医院离大水湾不远,骑自行车约十五分钟,我每天最关心的就是天气预报,常常在出门时,床上已经放好了脸盆。偶尔也有天气预报不准的时候,我正上班,看到远处乌云翻滚,吓得赶紧忙完手中的病人,请完假,快速下楼,骑车回家,一路无心古运河的风光,向大水湾直奔而去。我打开门,掀开床单,放上脸盆……听着雨水落在盆中声音滴答的时候,心才放了下来。

我问王奶奶,你们家漏不漏?她摇头说,我们家不漏。我说,我们怎么办?王奶奶说,要搭脚手架到屋顶上才能解决根本问题。我说,这要费多大的事啊!我走访了同层另四户,发现其中三户也在漏雨,我有种同病相怜共患难的感觉。只是他们家不像我家,漏的地方都无关紧要,而且他们似乎早已适应了眼前的一切,很淡定,对我提出的修缮方案不积极不主动。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我激动得一把抱住了王奶奶,哭出声来

事情有了转机。就在我要找工程队的时候,王奶奶敲开了我的门,兴奋地说,我家老头子找了机关行政服务局,领导很重视,马上要讨论修缮方案了。真的吗?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我激动得一把抱住了王奶奶,哭出声来。

儿子从两周岁便进医院幼儿园上学了,跟着我早出晚归,日晒雨淋,甚至夜班他都跟着。我于是有了更多时间陪他。三岁的孩子,能学什么呢,我买来了《三字经》《唐诗三百首》。我们俩常常早早地吃过晚饭坐到床上,我一句他一句地跟着我念。光会念书还不行,我得教他数学。没想到,他的数学天赋惊人,三周岁时,他居然会三位数的口算,进位退位都会。

每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做功课的时候,我的耳朵随时等候听先生回家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声有特殊的频率和强度,急促而沉稳。我能感受到,我儿子也能感受到,他会突然在背诵《三字经》时停下来,很神秘很兴奋地说,妈妈,爸爸回来了。

转眼间,我来到大水湾一年多了,我也早习惯了这里的一房一瓦、一水一天。古运河的水波在阳光下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我常常站在阳台上看着古运河发笑,我是哪来的福气,找到这样的“河景房”?不用推开窗户,随时都能领略古运河的风光,我突然感觉我也是古运河的一道风光,因为贫困和磨难让我读懂了生活,让我坚强和成长。

那天晚上,鞭炮声此起彼伏,响彻在整个大水湾的上空,我猛然有点不舍

我接到去南京进修一年的通知了,进修是我一直的梦想,我不想放弃。我从乡下请来了婆婆,帮我带儿子。几乎每个周末,我会从南京回来。常常坐上末班车,甚至在夜色很深时才赶到扬州。我心中的目标一定是大水湾,离开了它我才知道,大水湾是我心灵深处的港湾,那里除了有我最亲的人外,还有古运河的风吹送过来的运河灵气,那是我离不开的气息和神韵。所以,我有时很明白一句话,一方天地有一方水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到了一定的程度其实比水土更思念和依赖对方了。

在昏暗的路灯下,在行人稀少的夜色中,在大水湾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的马路边,站立着一高一低的两个人,他们大手拉小手,一动不动地朝着一个方向焦急地等待着。路灯下投照了他们的身影,一长一短,一个等待妻子的归来,一个等待母亲的怀抱,他们用深情在黑暗中守候我的出现。“妈妈,妈妈”,我听见远处黑暗中儿子的叫声,带着希望和快乐,我还感应到他们两个人的心跳正应和着我的心跳……

房子早已修好了,当外面下着大雨我再也不用拿盆等水时,半夜醒来,伴着雨声我还能入梦时,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也终于知道,所谓幸福的概念其实就这么简单。我儿子常常问我,妈妈,什么时候再下雨啊?这一刻我知道,幸福就是从天而降的雨,大雨小雨都是。

在我成为大水湾人的第三年,大水湾一带拆迁了,那天晚上,鞭炮声此起彼伏,响彻在整个大水湾的上空。我猛然有点不舍,我感觉我不仅仅是大水湾的人,我更是古运河的人,我早已离不开它了。

如今老科长早已不在人世,我终生感谢他成全了我大水湾的日子。大水湾也早已成为大水湾公园,成为古运河畔一道美丽的风景。大水湾的日子是我生命中最艰难最贫困的日子,也是最幸福最美妙的时光,因为有古运河的水相伴,有古运河的风相吻。当它们渐渐沉淀下来的时候,我才感觉这份沉重是一种财富,是我生命中最可宝贵的,它包含太多的成分——坚强、执著、勇敢,不怕困难,勇往直前。   ■孔锐

责任编辑:煜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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