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社
【祖父】
祖父时常感到对不起父母、对不起人家、对不起……
祖父是扬中人,曾祖父在江心洲上开了家店铺,经营茶叶和杯儿碗的,因大水被淹,举家来了江这边的泰州。曾祖父说祖父聪慧、有静气,是块好料,做生意可惜了,让他读书。祖父便一门心思往私塾跑,“之乎者也”学得头头是道,生意却一窍不通。曾祖父病逝后,店铺转给了旁人,祖父便觉得对不起父母。
他还觉得对不起太太,人家一大家闺秀,嫁过来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就跟着他受穷——其实祖父结婚前就有了一份工作,在旅社抄抄写写,薪水也年年增加。只是家里负担太重,上有老下有小,常为几个孩子的学费发愁。
1949年泰州解放,祖父辞了旅社的差事,去雇员工会上了班。轻车熟路地干了两年,一天大儿子回来说:“政府号召职员退职,我们应该带头。你们放心,我们夫妻两个有饭吃,全家就有饭吃!”祖父就去办了手续。又赶紧找了两份临时工作,一是帮公园侍弄花草盆景,二是帮书店抄写线装书,每天提着个竹篮或者藤包出出进进的。
过了几年,大儿子出了事,老大夫妇都被带走了。3岁的孙子得帮着照看,祖父辞了公园的事情。抄写古书没有停,无非早上起得更早些,晚上睡得更晚些吧。问题是脑筋不如以前,进度跟不上,尽管人家没有怪他。他还是跑去打了招呼,说你们另外找人吧。人家说:“你不要多想,我们不会的。”祖父更感到对不起人家了。
还算好,老大夫妇回来了。没想到老二又出了事,成了右派,一时想不通,溜回了泰州。祖父急坏了,左劝右劝,终于把他说回了头。还不放心,老二前脚走,他后脚又赶了过去,在昆山乡下的一座木桥上掉下了河。老二心疼得落了泪,向他保证一定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不再多言多语。祖父便责怪自己对老二关照太少,让他年纪轻轻一人在外面,感到很对不起老二。
我读小学时,祖父已60多岁,还打两份工
我读小学时,祖父已60多岁,还打两份工,还是提着个竹篮或者藤包出出进进的。老远就看见他躬着背,一步接一步地往前跨,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十分显眼,两个滚圆的黑框包着两只厚厚的镜片,挡住了半个脸。
祖父提着竹篮的时候,是忙家务,买菜买盐买柴火什么的,就靠这只竹篮。提着藤包的时候,就是上下班了。那时候这种藤包常见,方形,一只小皮箱大小,上方有两只半圆形的把手。包里装着侍弄花草用的围裙、护袖之类。若是去书店,祖父必得把藤包擦拭干净,垫上报纸,再小心翼翼地把古书样本和抄写好的散页依序包好,放进藤包。回来时,藤包里已换成了待抄的样书和空白的散页了。
公园请祖父去帮忙,讲明每天来半天,一般的事情动动嘴就行了。祖父总是忙上大半天,领导不过意,决定给他加薪。他坚决不要,说如果多拿一分钱,就有悖于自己的初衷,从不与人红脸的人这次竟红了脸。
祖父抄写线装书也有过人之处,他不仅蝇头小楷写得规矩,而且对古书内容颇有所知,很少出错。抄书按字数算钱,费神费时间,尤其那些旁注,字极小,他高度近视,还有白内障,眼睛几乎贴到纸上去了。
祖父每天都排得满满的。清晨则起,先抄书,再去公园上班。午后下班到家继续抄书。傍晚照看一下天井里的花草,点起煤油灯还是抄书。临睡前给外地子女、亲朋写信或回信,记日记及当日收支账目。也不时吟唱几段诗词,或者自作一首半首。日复一日,大致如此。
一天中午,祖父在家门口被一位拉板车的工人撞倒了,出了血。小伙子扶他起身,祖父说没事没事,却站立不住。邻居说看来伤到骨头了,快去医院,把他扶上了板车。
结果是粉碎性骨折,得住院手术,还得静养几个月。板车工急得直哭。祖父安慰他:“不要着急。你放心,我子女多,都有工作,住院费、医药费不要你出!”邻居李爹急了:“陈爹,你不能太好说话啊!大白天把个老人撞成这个样子,别的不谈,要多受多少罪啊?该他出的还是要由他出!”祖父叹了口气:“都不容易噢!小伙啊,以后要注意啦,不能太莽撞。我说话算数,不要你出一分钱!”
小伙子多次登门,想认祖父做干爹爹,祖父不答应,说新社会不兴这个。小伙子还是“干爹爹干爹爹”地挂在嘴上,偶尔还提着一包茶食过来。祖父感到过意不去,非得回礼不可。
【外公】
巷子里的人都说他人好。中年丧妻,一直没有续弦
外公出身贫苦,当过长工,打过短工,在姜堰一家油坊帮工时,每天光从远处的河里往油坊挑水就得30多担。外婆就是油坊掌柜的女儿,那时候两人就有意思了。他后来只身跑到泰州,先在吴公馆打杂,后来被吴家介绍出去学航运,干了10多年,当上了经理。这期间,娶了我外婆,其后又带着孩子来到泰州,租了一条船代理长江到内河的航运,在靠近轮船码头的五时巷安下了家。
外公衣着平常,以棉布长袍为主,整洁,即便旧了,也没有皱巴巴的邋遢相。他中等个子,头皮刮得泛着青光。腰板硬挺挺的,笔直。双眼黑亮,炯炯有神,与唇边两条乌黑的八字胡上下呼应,很威风。他刚住到这儿来的时候,巷子里的人遇见他,估计他未必认得自己,并不主动与他打招呼。他却迎上前去寒暄几句,拜托街坊邻居多多关照,两眼发光,八字胡一翘一翘的,和气得很。
时间长了,巷子里的人都说他人好。或许码头跑得多,见的世面不同,为人行事的格局就不同寻常。邻居家有个什么事,他是必得随礼的,由太太送过去,讲究个拿得出手。巷子里哪段路破损了,他不声不响就找人来补平了,很平常似的,并不当回事宣扬。
左邻右舍不仅记住了我外公的好,还说我外婆贤惠。一个殷实人家的女儿,嫁给外公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相夫教子,没听她对男人高言高语过。外婆长得端庄,笑起来更加好看,大大方方的,特别肯帮人的忙,又不多言多语,巷子里的家长里短从不掺和,总是笑脸迎人。不料这么个好人竟一病不起走了,留下了三个孩子。
外公中年丧妻,极为悲痛。办完丧事的那天,多喝了两杯酒,醉了。反反复复念叨:“我太太跟着我吃了苦啦,为我养儿育女不谈,家里的账全是她管,省吃俭用,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往起攒,不然哪有我的今天啊!”
从那以后,邻居与外公的走动便多了些。外公有了闲空,也会约两位过来喝上几杯。让儿子去“小腊龙”卤菜店切半只卤鹅,到“老正兴”饭店门口摊儿上买些油炸臭干、鸭血百页卷儿、水煮花生,再让大姑娘炒两个下酒菜,龙门阵便摆开了。
外公一直没有续弦,先是风风光光地把大姑娘嫁了出去,是个律师的儿子,在政府里做文员,条件不错。接着又四处张罗为儿子成了亲,媳妇长得俊俏,大脚,能干家务。小姑娘年纪尚小,可怜9岁就没了娘,舍不得,捧在手心里宠,反复叮嘱她:“一定要好好念书!”
外公明显地老了、瘦了,多精神的
一个人啊,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
泰州解放后,外公的航运还在做,只是停掉了自己的航班,到朋友的公司里帮忙,毕竟六十好几的人了。于是公司里跑跑,两个女儿家转转,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走在巷子里,跟人打起招呼来,声音依然洪亮,八字胡虽白了不少,依然一翘一翘的,神气得很。
几年以后情况变了。先是朋友的公司歇了业,树倒猢狲散。接着大姑爷小姑爷先后出了事,老病加重,经常卧床不起。再后来就是“三年困难时期”了……
巷子里便不见了外公的悠闲,眼神有些呆滞,八字胡稀稀疏疏,手上多了根拐杖。遇到人虽还打个招呼,但不肯人称他“经理”了,声音发了哑,“咕噜”一声已擦肩而过,敷衍似的。
他常拎着个包出门,里面鼓鼓囊囊的。这样的时候,他都走得比较快,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有什么急事要去办的样子。一会儿又看见他回来了,还是低着头,慌慌张张地直往家里奔,布包还是鼓鼓的,显得重了些,不知道装的些什么。
外公明显地老了、瘦了,过去多精神的一个人啊,现在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走在巷子里,摇摇晃晃的,生怕一阵风把他吹倒了。
大姑爷出事后,儿子一家就很少和大姑娘家来往了。外公还去,他不放心。大姑娘家在城里,关帝庙巷,他亲家当年置下的宅第,很气派的。现在住在里面的是两家房客。大姑娘和外孙、外孙女们挤在院子里搭的窝棚里,没有床,乱砖上面搁了几块木板,铺了些稻草。除了小姑娘送过来的一床棉被叠在中间外,旁边是几条发了黑的棉花胎。外公看了心酸,恨自己无力帮姑娘一把。
外公每天都到小姑娘那里去。小姑爷养病的营养是早上一只鸡蛋,做成盐水蛋花汤,滴两滴菜油,撒几片葱叶。以前小姑爷吃之前,都让小姑娘先分一点出来给年幼的孩子补补,后来就留给老岳丈了。外公一早先去小姑娘家,把那几口盐水蛋花汤喝掉,再吃一点留给他的稀饭。歇一会儿,便去小姑娘单位等机关食堂开门。在食堂吃了中饭,再买一点饭菜当晚饭,然后打道回府。
每天早上,五时巷里的石板路上都会响起“笃、笃、笃”的拐杖声,邻居们便知道,老人家到小姑娘家去了。午后一会儿,“笃、笃、笃”的拐杖声再次响起,邻居们又知道,老人家在机关食堂吃过饭了。
外公后来走不动了,让他大孙女每天去小姑娘那儿拿点吃的回来。后来又让大孙女带信过去,说爹爹不要吃的了,他吃不下去了。再后来,他就不声不响地咽了气。
邻居眼睛红红地告诉两个姑娘,你们家的人说老头子是个大肚子饿吼,从食堂吃过中饭回来不到两个时辰,又等不及地把晚饭吃掉了。还说家里的字画都被他偷出去换东西吃了。
【郑爹】
郑爹很不开心,蹲着的人呼地一下站了起来
上世纪60年代,郑爹是我母亲单位的门卫。他来自泰州北郊的老渔行,以前在一家船厂做工,年纪大了,也没有什么退休不退休的说法,便来街上谋了这份活计。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论什么辈分的人都喊他“郑爹”,我也跟着喊。
老人家又瘦又矮,满脸皱纹,剃个光头,胡子拉碴,就一个乡下老农民的样子。别看他个头小,饭量却特别大,无论去附近的居委会食堂买还是自己在传达室烧,都装到一个桶状的铝罐子里,总是狼吞虎咽顷刻之间解决。不知什么缘故,吃完之后,他的喉结还得动上一阵子,里面发出咕咕咕的奇怪声音。
我还发现他有一个特别与众不同的地方:总是蹲着。无论站岗还是吃饭还是干别的什么,总是蹲着。蹲在地上不论,即便有凳子他也不坐,而是蹲在凳子上面。我曾问过母亲,母亲说可能与他长期生活在船上有关,习惯了。
母亲对郑爹有所关心,去食堂吃饭时常会留一点饭菜带给他,有时也会从家里带一点吃的给他,还带他来我家吃过饭。看他传达室里的铺盖单薄,曾送给他一些盖的被子和垫的棉胎,还送过他“卫生裤”(较厚的棉织品,近似于现在的运动裤)等衣物。印象深的是一件线衫——那时候许多人家都是找来或买来棉纱手套,拆解后几股纱线并成一股,再手织成线衫线裤,还可以染成不同颜色,权当毛线衣裤穿,我和妹妹、母亲都穿过。郑爹开心极了,说毛线衣(他坚持把线衫说成毛线衣)是城里人才有条件穿的,现在他也穿上了。于是经常解开棉袄扣子,把他的“毛线衣”露出来炫耀。
老人家便要认我母亲做干女儿,母亲告诉他,现在不提倡这些东西,我们家从来不认干亲,不管认不认我们都是一家人,不是挺好吗?郑爹很不开心,蹲着的人呼地一下站了起来,气呼呼地说,我没文化,大字不识一个,你说的道理我不管。你若看得起我就答应,若看不起我就算了。母亲便成了他的干女儿,没有搞任何仪式。母亲仍称呼他“郑爹”,我和妹妹也还称呼他“郑爹”,老人家对这一点也不计较。
郑爹的儿子说他父亲一直念叨着这个干女儿,直到去世
从此,老人家固定在每个星期天的中午来我家吃饭,他都是早早地到,蹲在门前的台阶上看干女儿忙,也会帮着做点儿择菜之类的杂事。每餐必得喝两杯酒,话也多了不少,重点都是他门卫的工作情况,表扬一些人、批评一些人,对有些对他不买账甚至恶语相向的言行十分愤慨。母亲总是和风细雨地开导他,说生活不易,有时有的人态度不好,可能是人家恰巧遇到了不顺心的事,你把人多往好处想,尽量不往坏处想,就不容易生气了。老人家说,你的话我最爱听了。
几年后,我和母亲相继插队、下放。母亲初到泰县乡下不久,老人家步行了近两个小时来看望我们,还特地买来了几只税务桥的烧饼。母亲说你跑了这么远的路肯定饿了,先吃一个充一下饥。他坚持要我们一起吃。于是祖孙三代一人一只吃了起来。母亲吃得慢,刚吃了一半,几个农家小孩跑来盯着她手上的那半个烧饼咽唾沫,母亲便把那半个和留下来的一个一起分给了他们。
我们从农村回城后,郑爹已不做门卫,回了家,母亲便托人到老渔行了解他的情况。不久郑爹的儿子来了,说他父亲一直在念叨着这个干女儿,直到去世。
责任编辑:煜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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