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退休后二次创业,图为80岁时做绿豆糕
秋高气爽,丹桂飘香,又是花好月圆的时节。
今年是爸爸的百年诞辰,他已经离开我们八年了。每到中秋,闻到凤凰阁月饼的香味,我都会想起爸爸被炉火照亮的脸庞。
茶食起家
以一人之力,撑起了一个家
我的爸爸沈鉴英(原名沈锦武)1923年出生在高邮沙埝的西蒋庄,兄妹5人,爸爸排行老二,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能活下来就不容易。
爷爷把我的爸爸送到江都富民的外婆家读了几年私塾,爸爸也成了家里唯一读过几年书的人。
15岁那年,爸爸到江都樊川的麒麟阁茶食店做学徒,5年的学徒生活异常艰辛,起五更,睡半夜,忍饥挨冻,培养了爸爸勤劳坚忍的品格,也学会了做茶食的传统手艺。
20岁那年,爸爸去上海打工,没有挣到钱,反倒落下一身的病,九死一生回到老家,身体恢复后,又回到樊川镇,在二黄家茶食店做了茶食师傅。
1949年樊川解放了,第二年爸爸自己开了一家茶食店,起名凤凰阁。我问过爸爸,为什么起名凤凰阁,爸爸说有涅槃重生的意思,共产党来了,社会安宁,自己想做点事情。想做事可是又没有本钱,于是和朋友借了13斤香油,凤凰阁就开张了。
开个小店又谈何容易,起初是一个人,没日没夜地做。茶食店火烛多,又有吃的东西,防火防鼠成了最头疼的事,开了几年的茶食店失火就有三次,后来夜里面几乎都不敢睡觉,找来了自家侄子做帮手,晚上就睡在柜台上,相互用绳子系着,一有动静就拽一下,赶紧起身防火防鼠。说是开个店,大概只能糊口。
1951年,经人说媒,我妈妈嫁了过来,办了几桌酒席,结果叫花子就来了两桌,第二天亲戚还没有走,吃饭的米就没有了。正在发愁之际,一个外地人拿来15斤米说是换茶食,总算暂时缓解了燃眉之急。几年的创业之路,虽然吃苦耐劳、苦心经营,生活还是十分艰难。
1956年公私合营,爸爸进入了供销社,先在樊川供销社食品组做茶食师傅,后来到江都食品厂工作。到了1965年,因为家里孩子多了,又申请回樊川食品站做会计,此时家中已有了五个子女,大姐、我、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的爷爷奶奶需要赡养,妈妈没有工作,那是十分艰辛的日子,爸爸以一人之力,撑起了一个家。
省吃俭用
走到江都上班,没说过一声苦
上世纪五十年代,爸爸的工资是28.5元,六十年代的工资是33.5元,七十年代的工资是38.5元。
爸爸在江都食品厂工作期间,四个人一间宿舍,一床薄薄的被子,一个稻壳子做的枕头。小时候我去过几趟江都,和爸爸同床而睡,一床被子太小了,爸爸用胳膊挽着我,把被子的另一头用绳子扎起来,把脱下来的衣服全部压在被子上,睡到夜里还是觉得很冷。今天想起来,一是觉得心疼,心疼爸爸的艰苦;二是感到温暖,那是爸爸用心头的热度温暖我。
爸爸几乎不到食堂吃饭,始终用一个瓦罐,放几两米,在一个有火的地方煨熟,早上二两、中午三两,就几块萝卜干,节省下来的粮食全部带回家里,因为家里有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爸爸在江都工作时,大约每个月回一趟樊川,但是来回从不乘汽车,当时也没有自行车,我记得爸爸返回江都的时候,都是半夜就起身,然后从樊川走到江都去上班,近80里的路,爸爸每次都是走着去的,就是为了节省几角钱的车费,爸爸从来没有说过一声苦。
1963年,我最小的弟弟出生了,当时是我们一家人最困难的时候,我母亲能吃的最好的营养就是喝上一两碗白米粥,我亲眼看到母亲的早饭就是喝两碗凉开水,吃两块萝卜干。
爸爸也是一个爱动脑筋的人、勤劳的人,为了增加收入,维持生计,家里养过猪、养过蚕,妈妈也摆摊设点做些小生意。当我和姐姐能参加劳动起,爸爸就带我们打过桑叶,刮过编柳筐的柳条,削过拆下来的旧砖,切过食品站的萝卜干,虽然单价只有几厘钱或一分钱,爸爸都带我们去做。记得第一次养蚕,最后的蚕茧一共卖了60元钱,那是一笔巨大的收入。通过劳动,增加了收入、渡过了难关,也培养了我们吃苦耐劳的品格。
91岁时,爸爸还在操劳做茶食
教育子女
“勤俭持家久,诗书继世长”
当时,我们姊妹五人中,有三个上小学了,学校的课上上停停,爸爸看到非常着急。
有一天,爸爸夹了一包东西回来,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书,我记得当中主要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大学》《中庸》和一些字帖,书籍都是破旧的、发黄的。爸爸让我们从《三字经》读起,我们几个人从早到晚都在读、写和背,到了晚上煤油灯下,爸爸一边做账,一边让我们围坐在桌子旁读书认字。小孩子常常读着读着就走神,看着看着就打瞌睡,爸爸拿着小尺条拍拍桌子:“定定神,不要分心。”再打瞌睡就揪我们的耳朵。我们读书声音小,吐字不清,爸爸反复地说:“读书一定要大声读,声音要响亮,吐字要清楚。”爸爸偶尔也和我们讲一些成语故事,如凿壁偷光、悬梁刺股等。
爸爸特别强调我们练字,练毛笔字,老是说:“字是人的大褂子,是面子,一定要写好。”爸爸让我练毛笔字,临摹的第一本帖就是柳公权的《玄秘塔碑》。每天天不亮,爸爸就拿一只布鞋敲打踏板,把我们从睡梦中叫醒,如果还要贪睡,屁股上就是一鞋底,起床后就在院子小桌上练字,要求笔要握紧,身体要坐正。爸爸找来一块地砖,用一根筷子扎上布条,让我蘸着水在地砖上临帖。天寒地冻时,手上冻疮难忍,也不让停止,几年练下来字虽不是很好,但至少是端正的,有点模样了。
我十四岁那个暑假,爸爸对我和姐姐说,你们大了要学点本事,我请北头李大太爷教你们学算盘吧。爸爸给我们找了两把旧算盘,订了几个小本子,弄了两条装面粉的口袋,洗干净装算盘和小本子,我和姐姐就来到板桥塘李大太爷家学算盘。李家老两口慈眉善目的,我们去了,会给我们倒两碗茶,然后教我们珠算,教我们指法,教我们口诀,回家后爸爸监督我们天天练,爸爸总是鼓励我们打算盘熟能生巧,几个月下来居然也打得不错了。爸爸念叨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勤俭持家久,诗书继世长。”
现在想起来,我工作上的每一点进步,其实和爸爸的教育是密不可分的,因为吐字清楚、声音响亮,所以到公社广播站做了广播员;因为能打算盘,就到砂轮厂里做了会计;因为字写得还算端正,常给公社领导抄稿子、写稿子,又被调到公社团委工作等等。爸爸早年对我们的教育,为我们打下了一定的文化基础,也培养了晚睡早起的好习惯。
妈妈和爸爸一起做茶食
重拾手艺
退休重开茶食店,一开就是34年
1980年,爸爸58岁,终于退休了。本该休息的他重拾凤凰阁,开起了茶食店,这一开就是34年。
爸爸的茶食店里,品种一应俱全,有大京果、小京果、麻饼、桃酥、云片糕、交切糖、芝麻糖、花生糖、金刚蹄以及四时八节的各种月饼和糕点。与众不同的是,爸爸的茶食店里所有的产品都是完全按照传统工艺,全部是亲手做的,而且用料考究,工艺全部是古法。比如中秋做月饼,陈皮、杏核、金橘、桂花、花椒、冬瓜糖、红丝、绿丝、瓜子仁、杏仁等一定选购上好的原料,绵白糖腌猪大油,芝麻碾成屑,各种原料配比丝毫不差,草炉烘焙绝不含糊。做月饼时,一定要平底锅,下面用软火烧(麦草、豆秆),上面用硬火(木柴)把一口大铁锅烧红罩到平底锅上,这样来来去去、上上下下,烟雾滚滚,如果火候掌握不好,不是枯焦就是不透。爸爸每次都是亲自上阵,烧炉翻锅,这种草炉做法现在已经绝迹。
说起爸爸做茶食的艰辛,怎一个苦字了得。夏天的时候,外面是炎炎夏日、酷暑难当,室内是红红的炉火,爸爸的汗水湿透衣裤,整个夏天满身都是痱子;数九寒天,冰天雪地,人们都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爸爸通常凌晨一点多钟就开始搓条(炸馓子的前道工序),没有暖气,更没有空调,一层层薄冰,搓在手上冷到心里,爸爸从没有说过一声苦。只要顾客说凤凰阁的东西好吃,爸爸总是非常开心。
进了腊月门,爸爸都是日夜操作、通宵达旦、夜不闭户,除了爸爸的几个老兄弟来帮忙之外,放假回来的人全部一起上阵,能做事的孙儿孙女也不例外。我们兄弟姐妹们到了春节就揪心,不回来吧,舍不得老爸,回来不帮他老人家也实在说不过去。其实手工的茶食都很便宜,数量也有限,忙到天上去,也挣不了几个钱,可是老爸乐此不疲,子女们多次劝他不用做了,大家欢欢喜喜过个年,老爸说:“我只要围裙一系,坐在案板旁,我就开心。”老人家内心深处的东西我们无法理解,我想可能是因为他的人生经历决定的。
爸爸做茶食的三十多年,全家没有看过一次春节联欢晚会,正月初一的夜里必须起来蒸寿馍寿糕,这种情况要持续到正月十六。多少次节后离家,我都是含着眼泪走的,那种心情难以言表,倒不是因为自己苦了累了,丢了面子,而是实在舍不得他老人家。子女们都有工作了,都生活得不错,爸爸无论如何没有必要这么辛苦了。爸爸辛苦,妈妈也只能跟着辛苦,五天当中,妈妈只要能睡上一个小时午觉,这就是过年了。
这就是我们的爸爸,辛劳的爸爸、固执的爸爸、慈爱的爸爸,也是我们无法理解的爸爸。爸爸一辈子,从不想吃好的、穿好的,做茶食不合格的产品从不浪费,一定是自己吃掉;爸爸似乎从未出过远门,从没有想过游山玩水。
2014年,爸爸92岁,去世前的半小时,爸爸还坐在他喜欢的案板前。这个做茶食的案板,就是爸爸生前的岗位和人生的归宿。
■清新
责任编辑:煜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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